“大地文心”征文选登| 一家人的长江保卫战

不出所料，太阳才刚露头，温度就跃过了38℃。走在长江北岸湖北荆州段，蝉声喧闹，热风扑面，人就像置身烘烤箱一般，不消几分钟，就汗流浃背。

“快要进入三伏了，真是热得每天不一样。”走在我前头的陈景旭略显愧疚地说。

气温高，湿度大，体感温度绝对超出40℃。陈景旭边走边安慰我说：“上了船就会好一些，江面上有水风，我们的驾驶舱也添置了空调和电扇。”

一艘名叫“荆长净”的中型清污船静立在建华管材码头，阳光将绿色的船身勾出金色的轮廓。上了船，我才发现陈景旭的妻子孙红艳早已在船上忙碌了，她和两三个工人师傅一起收集着昨夜靠岸泊船积攒下来的生活垃圾，汗水让每个人身上都湿漉漉的。孙红艳说道：“现在工作环境比过去好多了，船主也比先前配合。”

2018年底，夫妻俩卖掉房子，筹资140万元，加上港航局补贴80万元，置下一艘新船，上有卧室，有厨房，再也不用吃馒头榨菜喝开水了。更重要的是，新船能装载更多的垃圾和清运油污水。

这是他们第二次为船卖房。第一次是在2007年夫妻二人下岗之后。为了生计，他们卖掉老家的住房，凑钱买了清运垃圾的船和皮卡车，干起了长江垃圾清运营生。

那艘船取名叫“荆长净1号”，意思是保护荆州长江洁净。“我们都在江边长大，童年的记忆里都是清澈的江水。现在看见油污、垃圾、死鱼污染着江面，特别渴望有一天能让环境回到过去。”孙红艳说。

想要荆州长江洁净，自己倒先要吃得苦中苦。船笛声鸣响，“荆长净”身披金光出发了。刚刚下江做清运工时，是陈景旭最苦的日子：只要天气允许，夫妻俩就从建华管材码头起航逆流而上，驾船行驶10余公里，沿江收集船舶垃圾，直到荆州旅游码头止。一直忙到下午再返回，把垃圾提上岸，装上皮卡车，拖到最近的锅底渊垃圾站。如果天气不适合出船，夫妻俩就开车顺着沿江码头，挨个上船收。

万事开头难。虽说是在江边长大，但孙红艳没有任何水上经验，初上船时，颠簸和晃动都让她恶心，经常抱着栏杆干呕。吐得翻天覆地，别说干活，连走路都没力气。这样的工作从早上7点开始，好不容易挨过夕阳熔金下船，回房间睡觉，她都觉得床铺摇晃不止。可是第二天照旧要起床登船，再从7点继续重复工作。

就这样，熬了很长一段时间后，孙红艳才终于习惯了船上的生活。然而真正的困难，还在后面。夫妻俩的工作范围覆盖整片荆州港，途中每一艘停泊的船只，他们都要靠近询问，有无需要转运的垃圾。得到船员的应允后，陈景旭会慢慢行驶船只靠近目标，再将缆绳套在两船之间。待准备工作就绪，他穿好救生衣，踩着清运船顶爬到另一艘船上，把需要转运的垃圾递给等待的妻子。

在陈景旭忙碌的时候，孙红艳也在忙着做垃圾分类，给即将接收的垃圾腾出更多空间。事后夫妻俩再用皮卡将垃圾送往陆地，请环卫工人进一步处理。

两眼一睁，忙到点灯。一天周转下来，不啻于一场战斗，累得筋疲力尽，但令人欣慰的是，经手的垃圾重达几吨，都被送进了垃圾处理站，没有被投入长江。

在行驶途中偶尔看到江面上的垃圾漂浮物，他们也会拿网兜去打捞。夏天炎热，驾驶室热得像蒸笼，船板晒得烫脚，皮肤都晒掉好几层，船上运输的垃圾更是会散发阵阵恶臭。夫妇俩苦恼又尴尬，因为无论怎么洗澡，都很难立刻去除身上刺鼻的气味。在跟别人接触时，也经常觉得不好意思。

一到冬天，寒风如刀，甲板结冰，溜滑得很，很容易滑倒摔跤，他们必须小心翼翼地挪动，才能保证安全。船上没有电，也不能用明火，夫妻俩在江上吹了半天冷风，浑身僵痛，也只能用开水泡冷馒头，一股脑喝下去。

有时候到了饭点，恰好来了一艘游轮，他们就得连续清理垃圾，2吨多的垃圾被转运出来，6个小时就过去了。不仅一刻不能休息，连口热茶也喝不上。

“保卫长江是一件挺有意义的事情，苦点累点臭点倒还无所谓，最怕的就是船主不配合，垃圾不好收。”孙红艳说，以前船主环保意识差，听说收垃圾还要钱，使出种种手段刁难。

“有的跟你大吵大闹，有的闭门不见，有的拿斧头威胁……”孙红艳说，收费其实不高，物价局没有具体标准，他们只好按照行规，根据船舶吨位大小来收，几千吨的收100元，几百吨的收50元。一般的小船从抵达荆州港区到离开，无论停几天都只要30元。夫妻俩收费清运垃圾并不容易，但却被很多人不理解、瞧不起。

有一次，一艘大货船老板将船底清理出来的淤泥当垃圾要他们清走，为避免冲突，陈景旭和孙红艳一声不吭将沉重的淤泥一袋一袋背到自己船上。还有一次，他们准备上船去收垃圾，船员当着他们的面把垃圾丢进长江，然后砰的一声把门关上，夫妻俩只好把垃圾打捞上来，开船离开。

“如果不收垃圾，船员就会乱扔，江上到处都是漂浮物。”陈景旭解释道，长江海事部门会随时随地监督他们，如果乱收费，搞不好，他们的饭碗都保不住。房子都卖了，全部家当都押在这条船上。为了生计，夫妻俩咬牙坚持。一年365天无休，时刻守护长江的清洁。

好在国家对长江生态的重视程度越来越高，不仅提出了“共抓大保护，不搞大开发”，还实施了长江大保护战略。这些变化给夫妻俩带来了很多便利：船上垃圾分类有了明确的执行规则，船主们的环保意识大大增强。收垃圾的活儿比以前顺畅多了，夫妻俩终于迎来好时候。

2019年9月，作为长江上的“垃圾清运工”，夫妻双双入选“中国好人榜”，他们不畏风吹日晒、酷暑严寒，日复一日坚守在江面上，用自己的行动，呵护长江生态的事迹不胫而走，市港航管理局补贴了80万元，以政府购买服务的方式，实现垃圾收集服务全免费。

略带惬意的水风迎面吹来，15个春秋的辛苦没有白费。陈景旭说道：“现在江边上砂厂已经拆了，拆了后全部都绿化了。在没有涨水的情况下，这水清澈得在江面上可以看到水下的草。”

荆州，始于先秦时期九千里云梦大泽，因水而生。滚滚长江水奔流而过，两岸是巨蟒般的巍巍大堤，江面上的船只往来穿梭、川流不息。

雨后的长江北岸，滨江公园蒙着一层水汽，草青树绿、花朵缤纷，微风徐来、浪花拍岸，令人心旷神怡。

如今，长江的旗舰物种江豚也越来越多了。孙红艳说道，春季和冬季江豚成群出现的频率要高一些，而夏季看到多头江豚戏水的场景还是较少。江豚一般成群从下游往上游来回游玩。

长江倒映着蓝天白云，风吹起阵阵波纹，江水浩荡向东流去。“荆长净”逆水前往目的地，激起白色浪花。船两侧，一群水鸟逆风飞翔，不时掠过辽阔的江面。

“妈妈，你不是说到了清晨和晚上，还有大鸟从长江上空一阵一阵飞过去吗？我怎么没有看到呀？”我一抬头，发现是一个约摸三十左右的年轻人，“他叫陈庆，是我们的儿子。”孙红艳一脸骄傲，“受我们影响，他考取了船员证，现在我们一家人都加入到长江保卫战中。”

前年，夫妻俩专门成立公司，还聘请了两名工作人员，垃圾清运变得更加专业高效。从小和他们一起在江面上风里来雨里去的儿子，考虑到父母都到了奔六的年纪，毅然放弃武汉的优越工作，赶回荆州加盟，垃圾清运工作有了接力人。

陈庆说，“荆长净”装备越来越现代化了，现有4个船舱，可以装40立方的生活污水和20立方的油污废水，甲板上有4个垃圾桶，可以容纳40公斤的生活垃圾。除了每天早上7时至下午5时进行日常航行，遇到有需求的货船，还会及时帮助转运，通过“船E行”手机软件可定点接收趸船、货船、游船倾倒垃圾的信息。

“我们一家人接力保卫长江，既是求生存，又绝不只是求生存”，望着渐行渐远的“荆长净”，孙红艳的话飘荡在清澈奔腾的江面上。

作者简介：

李文山，湖北省作协会员，曾任潜江日报社副社长、副总编，从事新闻工作30余年，获评“湖北省首届百佳新闻工作者”，在《人民文学》《民族文学》《中国作家》《上海文学》等杂志发表文学作品300余万字，多次荣获全国性文学大奖。

原题：一家人的长江保卫战