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8万底薪,上不封顶,余杭每一回的“招募令”,都会不出所料引发热议。过去铺天盖地的新闻报道,更多焦点在薪资数、招录比、名校生等,现在,大家纷纷把视角移至入职后。
▲刘松正在组织一帮小学生们体验下塘捉鱼的乐趣。
大年初六刚回来,叶舒娟就忙开了,叫上几名村妇一块打包快递。趁着春节的这波网络营销,一大半积压的文创产品顺利清仓,回款有四万多元。胶带声“嘶嘶嘶”,贴单扫码,动作麻利,没一会儿,角落里就堆起一摞纸盒。
“90后”叶舒娟,是浙江省杭州市余杭区仁和街道普宁村的职业经理人,老家安徽六安。原本最大的语言障碍,如今正慢慢消散,她已能听懂将近一半方言。至少,村妇们打趣,叶舒娟虽一知半解,却也能跟着咯咯咯笑。
去年12月,叶舒娟与其他七位同事一同入职,成为余杭第三批“乡村CEO”。因为临近年关,再加上疫情反复,很多人尚未进入角色,可叶舒娟雷厉风行,又是优化小程序,又是线上展销会,已开始为村里挣钱。大家都说,这小姑娘真行。
毕业第五年,这是叶舒娟的第四份工作。好不容易从农村考出来,又回到了村里,春节时谈起新工作,家人面子上有些抹不开,可她丝毫不觉得丢脸。本硕七年的农经管理知识,再加上五年的互联网经历,到了普宁村,让叶舒娟终于感觉找对路子。
亲戚们或许并不完全知晓,“乡村CEO”的社会热度。18 万底薪,上不封顶,余杭每一回的“招募令”,都会不出所料引发热议。过去铺天盖地的新闻报道,更多焦点在薪资数、招录比、名校生等,现在,大家纷纷把视角移至入职后。总之,带有一种特殊的光环。
可如今,不只是余杭广发英雄帖,为农村招聘职业经理人,光在浙江就有不少地方抛出橄榄枝。那么,这些CEO下村,会水土不服吗?能堪当大用吗?有哪些酸甜苦辣?又将何去何从?
01
本地土著与他乡异客
1月19日,距离除夕夜不到两周。在径山镇镇政府的501会议室,举行了一场“田忌赛马”。去年,镇里成立了3个乡村新社区,以径山、小古城、前溪三村为核心,辐射带动全镇15个村社。辞旧迎新之际,一来检阅三大组团的成绩单,二来构建内部良性竞争。
小古城是个乡村治理的“明星村”,近年来,参观学习者络绎不绝。如何将体制内影响力,转化为市场号召力?唐文铭一上台,就开门见山抛出命题。他交出的答卷很漂亮:2021 年,村集体经济收入达 871 万元,其中景点门票收入有 250 多万元,同比增长212%。
与其它两个村“一把手”汇报不同,唐文铭是受村党委书记林国荣所托前来答辩。因为都是自个儿干出来的,唐文铭的讲述言简意赅,很少空话套话,报表数据一目了然。恍惚间,让人怀疑,这到底是村干部,还是企业老总。
唐文铭确实不是村干部,而是职业经理人。2019年,余杭首次统一招聘农村职业经理人。当时,总共招录4人。如今,他成了唯一留下的,其它三人则因为各种原因离场。去年新一批小伙伴入职前,唐文铭还是唯一的“土著”,这次终于新添了一名老乡。由此,余杭目前 15 名“乡村 CEO”中,两名为本地人,其它全是外省人士。
▲唐文铭(左2)正在与引进的业态负责人畅聊下一步的经营。
余杭西部山区的黄湖、鸬鸟和百丈三镇地缘相连,第二轮招聘中,各有一名女性 CEO。因年龄相仿,加上人生地不熟,三人时常聚会联系,以化解新工作过程中的困惑与不快。三姐妹里,张跃千最为年长,过完年虚岁 33,天然带有“东北姑娘”的直爽劲儿。
张跃千是妥妥的名校生,山东大学旅游管理本科毕业,小学三年级前,就去过两次农村,正儿八经的城里姑娘。乡村种子,是澳洲游学时播下的。心中一直有个田园梦的她,两年时间,走遍澳洲乡村,以致回国后,看到余杭的招聘启事怦然心动。
一路过关斩将,最终,张跃千如愿成为鸬鸟镇山沟沟村的职业经理人。外乡人的格格不入,单个人的孤军奋战,女青年的身份标签,对于起步时可能的境遇,张跃千虽早有心理准备,但真正到了村里,时不时冒出的落差感,还是让她有些心力憔悴。
“我没有感到孤寂,也没有大龄女孩在乡村的焦虑感。只不过最开始有些无奈,无法发挥所长、实现价值,总觉得受之有愧。”张跃千说话直来直去,不爱名牌包包、不喜灯红酒绿,让她很适应、很享受乡村生活。唯一的不快就是,乡村工作的慢节奏。
刚进村时,张跃千想先从直播入手,至少眼下最缺,自己也能立马上手。可没人带她,一波三折,最后不了了之。后来,她又想联合几家民宿,做些营销策划,方案还没写完,就被叫去干杂活。仅有的印迹,就是参与了镇里IP的设计。
▲张跃千正在向记者介绍她参与开发的文创产品。
这样的情绪,在年龄最小的刘晶身上,则显得更为浓重。她来自河南,毕业后就到杭州发展,从事旅游策划工作。转行干运营,缘于这些年一直渴望将规划变为现实。没想到,到了百丈镇的半山村,现实远比想象更骨感。
语言不通,说方言就如“鸡同鸭讲”;项目迟迟无法落地,干事常常一波三折;权责不对等,协调资源时,常深感无力。“像一拳打在棉花上。”沉思许久,刘晶打了个比方,“对,就是这种感觉,一腔热血在现实面前慢慢冷却。”
相比之下,同样出身名校的“湘妹子”杨环环,进入角色顺当许多。其所在的黄湖镇青山村,属于当地的“明星村”。这里没有大批游客,近年来,设计师、公益团队却陆续落户,还集聚了一批本土创客和手工艺人,因此朝气蓬勃。“一年下来,虽然从经济指标上看并没有特别显著,但我感觉正在慢慢步入正轨。”
▲杭州余杭区黄湖镇青山村内的乡村图书馆。
“在乡村这样一个熟人社会,想要短时间内融入其中,确实有些难度。我们刚走出象牙塔就步入公司,早已习惯快节奏、高效率,到了农村起初的不适应很正常,但这也是‘乡村CEO’的必修课。”杨环环直言,尤其单身女性的身份标签,为融入乡村带来困难。
人在异乡为异客。其间,不少人有过彷徨,有过迷茫,甚至想过逃跑,但在一次次的情绪更迭中,开始慢慢理解乡村。“其实就是一道心墙,越过了,就会发现,其实乡村更诚恳、更包容。”刘晶感觉,一年过后,自己的内心正在慢慢解冻。
▲刘晶(左1)正在村口和她的同事讨论规划
02
总经理,还是村务员?
“无论是我们,还是村里,都必须搞清楚,总经理和村务员的界线在哪里。”刚落坐,虞剑就抛出令人发省的论点。书桌上,放着《一个村庄里的中国》。“之前就看过,最近又拿出来细读,感慨很多。”
尽管刚刚结束一上午的舌枪唇剑,嗓子冒烟,带有一些沙哑,但虞剑仿佛打开了话匣子。前段时间,区农业农村局召开“无废村庄”会议。虞剑一去,有领导就反问,“你咋来了?”
严格来说,这确实不是他的工作内容。“我既要挣钱,也得挣荣誉。”虞剑解释道,“无废”不仅是要求,也是一种生活方式,更是一笔隐形资产,既然未来要做文旅,这个牌子的价值就很大。
然而由于“无废村庄”的申报,既没有项目资金,条件又十分苛刻,不少人认为性价比不高,因此投了反对票。这天上午,虞剑就是要说服大家,并且征得集体配合,否则光靠自己,注定拿不下这个区级荣誉。幸运的是,村党委书记的鼎力支持,让他最终心想事成。
所有的农村职业经理人中,虞剑年龄最大,履历也最丰富。他到瓶窑镇彭公村当CEO,完全不是冲着薪资,或者为自己“贴金”,就是希望在乡村留下些什么。他看中的是良渚文化,还有村党委书记俞国富。只是村里的办事节奏和方式,让他有些手足无措。
“我从小就争强好胜,效率为王。可在村里,我找不到阶段性的成就感。尽管手握很多资源,也对接了不少人脉,但落地时,总是磕磕碰碰,最终不了了之。”虞剑感慨道。块头大,心思却很细,虞剑身上有股理想主义的色彩,因此对这种落差尤为敏感。
虞剑几度召来好友,大家越谈越兴奋。可人一走,聊及具体落地事宜,左一阻梗,右一为难,最后只能偃旗息鼓。他也不知道,问题出在哪,可就是力有不逮。还有回,他提出“农民素质养成计划”,自个村商量来商量去,却让别村捷足先登。
同样的问题,也困扰过其他人。一位职业经理人坦言:“在面临硬塞的任务时,其实很难拒绝。按理说,我们的职责是壮大集体经济,做活乡村经营文章,但落到具体,常常又很难说清楚,到底属于村庄管理,还是经营管理。”
对于CEO发挥才干受限多,余杭早已发现问题所在。招聘村基本上事情杂糅,村班子成员既要负责行政事务和为民服务,又得处理村股份经济合作社、村属企业的运营管理。而村属企业又属集体资产,订合同、做决策,都需通过股东代表大会或村班子讨论通过,自然难有高效率。
“我们也尽量避免让职业经理人成为村务工作者,鼓励村社厘清职责边界,让他们从繁杂的事务中解放出来,专心聚焦经济事务。同时,也希望镇村两级可以提供更多资源支持,让这些CEO各展所长,好有用武之地。”余杭区农业农村局科技教育科科长章斌表示。
03
从“光杆司令”到团队作战
唐文铭到小古城村就职,没有语言障碍,起初最大的不适感,就是“光杆司令”的马不停蹄。一开始接待来村考察团队都上下打转,很多时候他得充当讲解员,可又心有不甘,总想着怎么把文旅产业做起来。
尽管如此,进村不久,唐文铭就推出了首个产品,名叫“彩虹滑道”。由村里自主投资,林林总总加起来,花了约200万元。经过测算,年营业收入可达80万元。一半的利润,大概五年可收回投资。但其更大的价值在于,旅游吸引物。
过去,唐文铭一直从事景区运营,属于集体作战。很快,他便意识到组建团队的迫在眉睫,但两个问题也直摆面前:招本地人,还是引入外脑?前者熟悉村情,但能否胜任?后者能力或许出众,可花得起价格请吗?就算进得来,能不能留下?
尽管很矛盾、很纠结,但唐文铭认为,单干毕竟不是长久之计,于是慢慢扩容,讲解有了专人接待,并实行收费制。项目建设有专人负责,招投标、土建、监理等逐渐走上正轨。一些闲置的资源,开始重现生机,农产品的包装开发也提上日程。
从起初的陀螺转,到现在的游刃有余,唐文铭如释重负。轻装上阵后的他,感觉视野更开阔了。不过,他仍呼吁,能否借鉴区里模式,由政府出面帮助团队招人,无需承担费用开支,只需提供背书,吸引更多有识之士参与乡村经营事业。
唐文铭的呼声很具代表性。去年,杨环环新添了两名干将。一人负责与本地村民的沟通,另一人则具体掌管品牌宣传。这样以来她终于可以全身心地对外招商引资。对于青山村,她有着独到理解:“我希望,乡村不是城市配套,而是成为年轻人的梦想空间和生活社区,如此未来大有可为。”
当然也不是所有“乡村CEO”都在组建团队,张跃千就没有,她选择加入到杭州鸬鸟乡村产业运营有限公司中。该公司由国资占股52%,6个村各占股8%。尽管没了CEO的头衔,被“降格”为总监,她却如鱼得水,干得有声有色。从三月份的山花节,到七月份的梨花节,再到年关时的年货节,紧锣密鼓,就算熬夜,第二天起来,张跃千依然如同打了鸡血。
“团队作战太重要了。很多时候,农村职业经理人既是计划制定者,又是活动策划者和具体执行人,身兼数职,很容易顾此失彼。最终,活动要么大打折扣,要么就是半途而废。久而久之,自然没有积极性,也得不到认可,成了恶性循环。”张跃千说。
对此,余杭区农业农村局进行了优化调整,除了对农村职业经理人进行基本年薪的财政补贴以外,还专门建立了对运营团队的年度经营绩效考核。按照合格、良好和优秀三个评定等级,分别给予 10 万元、15万元和20万元的团队运营经费补助,由区镇两级1:1承担。
导向很明显,如今越来越多的“乡村CEO”开始组建团队,与此同时,怎样招得来、如何留得住,到底招本地人还是聘外乡客,能不能收支平衡,CEO的话语权有多少,这些新的问题开始浮现。而很大程度上,这些都与村书记的个人背景甚至个性有着直接关联。
“如果说村书记年轻,本身还有从商经历,那么往往思路活跃、视野开阔,既能很好地理解市场逻辑和产业规律,也能心心相惜、成就彼此。”叶舒娟才刚进村不久,就深有体会。在她看来,尽管为村集体赚钱是CEO的本职工作,但如果没有资源支撑,巧妇难为无米之炊,“好的书记,一定是对上善于争取各种资源,对下善于协调各种村民关系,中间则为职业经理人提供各种便利。”
在普宁村,村党总支书记嵇萍就是一介“女将”。“85后”的她与叶舒娟几乎没有交流障碍,村班子平均年龄也只有30出头。为了让叶舒娟尽快进入角色,嵇萍特意把她与负责美丽乡村建设的村干部安排在同一间办公室,因为那里进出人最多,熟悉情况自然也更快。
叶舒娟直言,自己能这么快上手,跟村班子的鼎力配合密不可分。尽管第一次举办线上的年宵花展销会,光请直播团队就花了四万多元,三天时间的成交金额仅2174元,看账面似乎杯水车薪,但嵇萍还是予以大加鼓励。接下来,叶舒娟准备着手自建直播团队,把线上营销渠道做起来。
04
完成KPI,并不容易
余杭的“乡村CEO”团队,谁最出色?大家集体认为是永安村的刘松。这村是个大平原,域内都是永久性农田保护区。按理说,没有土地空间,发展处处受限,永安村却把大米文章做得风生水起,联合周边几个村共同打造“稻香小镇”。
刘松进村前,“稻香小镇”已完成品牌战略规划,并举办了首届开镰节。良好的开端为施展拳脚奠定基础,而刘松要做的是,如何加速规划落地,如何打响小镇名气,又如何把游客引进来,产生源源不断的购买力。他的方案是:品牌化与数字化的双轮驱动。
站在消费者视角,刘松创建了智慧大脑、数字认养、智慧游览等板块,对小镇进行数字化全产业链的升级。在他看来,品牌需要数字化作为品质背书和营销传播,而数字化的投入也需要品牌溢价来实现可持续,两者相辅相成,方能相得益彰。
如今,刘松也有了自己的团队,入驻永安村两年不到,就引进十多个合作主体。三年时间里,永安村村民人均收入从不足 3.5 万元增加到 5.5 万元,村集体经济则从56.8万元增加到300万元。
▲刘松正在永安村的稻田里查看即将收割的稻子。
谈到刘松在永安的作用,村党委书记张水宝毫不吝啬溢美之词:“没有他的到来,永安村的经营很难想象。传统的村级集体经济组织更多体现在管理职能,与经营发展要求截然不同,也差距甚远。正所谓专业人做专业事,这样的组织化创新,对于乡村经营而言至关重要。”
记者了解到,为了激发职业经理人的干事热情,余杭区农业农村局专门制定了考核办法,既有日常晒绩,即每季度的考核,又有集体经济收入增长、项目引进和工作创新的指标,实行可进可出,60分以下不合格者予以解聘。
而对于CEO们来说,要完成的不只是政府考核,还有市场效益的检验,因为他们尽管有区里发放的基本工资,但还有额外绩效,还有团队开支,为此必须各显神通,找到生存之道。
姜伟杰所在的径山村,早前便声名远播,但其实留给经营开发的空间已十分有限。因此,他并没有采取资产出租,而是通过合作形式引入客流。“上净山寺的群体,代表着短途游、自驾游,如何把这些客流量引进来,在有限的承载量里,提高客单价,就是我们的经营之道。”
除了从内部做文章,姜伟杰还把目光聚焦名为“径灵子”的IP打造。“我的目标是,将其打造为禅学品牌,今后通过模式输出,赋能像径山村一样的村庄,做好这个细分领域,未来同样大有可为。”说话间,信心满满。
不过,对于“乡村 CEO”们来说,要完成 KPI 考核,并不容易。一方面,衡量指标各不相同,有的村把获评荣誉、游客接待量作为考评指标,有的村算的是招商引资和年利润账,还有的村采取“对赌方式”,将年初计划营业额的超额部分按比例作为奖励绩效。
可另一方面,乡村经营的变现不可能一蹴而就,短时间难以有质的飞跃,且各村的资源禀赋、发展模式、发展程度各不相同,因此有的职业经理人可以“躺赢”,有的则忙前忙后,却力不能逮。这种冷热不均的状况,对大家的积极性,无疑是一种巨大考验。
对此,章斌倒认为在所难免,本身乡村经营就是一篇新文章,出现各色各样的问题很正常,不须回避,也无须遮掩,可参照现代化企业管理模式,不断完善业绩评价体系,其本身就是一个不断探索、不断潜行的过程。根据计划,余杭将在三年内,帮助全区符合条件的村属企业招聘和培育一批职业经理人,推动集体经济发展。
而环顾每一位“乡村CEO”,他们分别有着自己的个性,自己的收获,自己的成长。对于他们而言,“乡村CEO”同样是一段全新旅程,关于路上的迷茫与挫折,关于现实与理想的落差,关于付出与收获的失衡,他们也没有逃避,更不轻言放弃。这条路,其实才刚刚起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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